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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標(biāo)題：在精神上與李白共同遨游三十年（引題）

濮存昕的海闊天空氣象與清風(fēng)朗月胸襟（主題）

文/北京青年報記者 郭佳

每逢《李白》上演，首都劇場的氣場似乎都與往日不同，如風(fēng)如水、如詩如畫……12月10日，此劇演出定格于237場，未來是否會再登臺，尚未可知。

1991年的12月10日，人藝“文人三部曲”的第一部《李白》首登臺，如今除了濮存昕和龔麗君，其他角色的演員幾乎換了三茬兒，唯一不變的是醇美的酒、不朽的詩文，以及李白那顆不能安頓的心。如果說30年是一個演員由盛及衰的輪回，那么濮存昕卻恰恰借由李白，完成了一個反向的拋物線，不僅自己在天地詩文之中蕩滌了乖戾之氣，更以海闊天空氣象與清風(fēng)朗月胸襟，為《李白》一劇增添脫俗雅氣。

如今我們在說傳統(tǒng)文化時，已經(jīng)淺顯了很多

今年《李白》的演出，距離父親蘇民去世已經(jīng)五年，距離上一次演出也過了整整三年?！昂翁幰捲娀辍钡哪婚g吟誦一出，濮存昕的人生感懷瞬間涌入?！霸娫~歌賦今天已經(jīng)成為一種邊緣文化，當(dāng)年王國維能夠跳出來，是他覺得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大勢已去，居然用自己的生命去殉我們的傳統(tǒng)文化。如今我們在說傳統(tǒng)文化時，已經(jīng)淺顯了很多，即便是這出戲，我們也只是給大家演了一出通俗故事中的李白。雖然我們不能替代觀眾去咀嚼，但還是想啟迪大家的是做人的‘真’，不管對錯都要‘真’。這輪演出的首場，龔麗君說，‘你今天演得挺好的’，我自己知道，我的這個‘真’也不是天天都有的。那天我聽到我父親的吟誦：何處覓詩魂，他這個‘何處’一起來，當(dāng)年的點點滴滴就都回來了。我父親當(dāng)年排這個戲時，還沒有我現(xiàn)在的年紀(jì)，生命短暫至此，但幸運的是，他的聲音被留下來了，那個聲音一出來就是一個審美的高度，告訴我，你不可以懈怠，不可以把世俗的生活代入，瞬間要穿越1000年。他去世5年了，我又去墓地看過他幾次，生前他還一直說不要墓地，說掛墻上就行了。這都是我在聽到他聲音那一刻的人生感懷，這第一句話就讓我實實在在有了舞臺上的動作性。不過誰也不知道我們的下一場演出會是什么樣的?！?/P>

排《李白》時曾經(jīng)三個月不回家，一回家就吵架

雖然一部《雷雨》成就了父子兩代人同飾一個角色的舞臺傳奇，但濮存昕說，《李白》才是父親夢中的內(nèi)容?！岸嗄陙硭诩抑叙B(yǎng)病，手邊就只有一本書，我給他買的其他書從來都不看，這本書就是《<李白>的舞臺藝術(shù)》。我明白他是在回味，甚至還在想自己的構(gòu)思，沉浸其中。父親最后一次看戲看的正是《李白》，當(dāng)時怕他身體堅持不了，我說讓他兩天各看半場，沒想到他一天居然堅持下來了。謝幕時，觀眾向他致敬，他在第一排拄著拐杖站起來，把拐杖放到了臺上，大家以為他要上臺，剛要去扶，沒想到他回身向觀眾拱手表達謝意。”而就在那個盛夏即將過去之時，濮存昕作別了自己的父親。舞臺上，蘇民是自由的驕子；執(zhí)導(dǎo)筒，他將內(nèi)心對酒邀月的雅興與兼濟天下的自覺化于李白立于舞臺；進不能、退不甘是全劇的核心精神，在蘇民看來，編劇郭啟宏高明的地方是他將李白的大歡喜與大悲涼都寫了出來，這也恰是人生的至高境界。

在濮存昕的眼中，真實的父子情感并不是單色的?！凹彝ブ胁欢际菒?、孝這樣的詞，恰恰我們記憶最深的也未必是溫暖的一面。排《李白》時，我曾經(jīng)三個月不回家，因為一回家就會吵架，這可能就是逆反，你覺得我不行，我就覺得我行。”雖然父子第一次攜手創(chuàng)作分歧不可避免，但如今回憶起來，濮存昕淡淡地說，“還好，都過去了”?！芭啪殨r，他會說你是不是電視劇演多了，要進入人物情境，脫離出松弛自然的生活，找到藝術(shù)的狀態(tài)。李白這個人物的狀態(tài)實際上是我們后來在2003年演出時的重新闡釋，我盡量去把這個人物簡單化，去找一個孩子的那種赤子之心，那是一種輕舟已過、像孩子做游戲一般處事為人的狀態(tài)?！痹趧≡豪锎蠹页Ｕf，濮存昕很多地方很像父親蘇民，甚至有人開玩笑說：你那“假正經(jīng)”有點像你父親，他也并不反感這樣的說法。

上世紀(jì)90年代文化低迷，不賣座的《李白》十年未有機會登臺

《李白》曾經(jīng)被認為是一出很“人藝”的戲——人藝的表演方式，人藝的舞臺，人藝的節(jié)奏。但濮存昕曾經(jīng)在2003年首度復(fù)排時就表達過這種緩慢的節(jié)奏需要調(diào)整，“我第一次觀看12年前的演出錄像時，當(dāng)時的節(jié)奏比現(xiàn)在還慢，這一點確實是個大問題，所以從這輪演出起，我要加快自己的節(jié)奏牽著全劇往前走?！比绻f時代造就了李白的傲骨，那么天真則造就了他的才情，而這一點也正是濮存昕著力要表現(xiàn)的。他醉酒騎驢的荒唐，用釣鉤和魚餌來諷刺天下勢利小人的機智，都是那么自然和順理成章。郭啟宏筆下的李白相信一切美德，所以他不能與世沉淪，甚至不能達觀知命，所謂的中庸之道對他來說是一種污辱，于是他抨擊他認為不公正的東西，他那不矯情、不掩飾的詩作無疑是他真性情的最好體現(xiàn)。

文人戲，又綁了一眾好演員，《李白》曾被認為是天時地利人和之作，但由于那個時期恰逢話劇市場的寒冬，這出戲10年間都未有機會再登臺。那時，濮存昕也曾問過劇院，得到的答復(fù)是“不賣座”?！?0年代中末期其實是文化比較低迷的時候，2003年《李白》才又開始演出，之后郭啟宏又寫了很多劇本，前兩天還給我一個《曲圣關(guān)漢卿》，我看了倆星期沒給啟宏老師回電話，真的已經(jīng)很難有像《李白》這樣天時地利人和的契機。掏心窩子寫戲的人，沒人認的時候的那種空靈，我能懂，是之老師和蘇民老師都不在了，能和啟宏老師對話的人越來越少了?！?/P>

《李白》不是量身定制，是撿漏“撈”上的角色

幾乎所有人都以為，《李白》是為濮存昕量身定制的劇目，但其實，1991年，38歲的濮存昕是因為于是之、巍子都沒能出演，而“撈”上了這個“詩仙”的角色。那時的濮存昕，粘胡子的戲之前只演過《陳毅出山》中的一個老頭，而劇中的李白則是57歲到62歲的年紀(jì)，在濮存昕心里，“這個戲伴著我成長，觀眾也如是。30年前我還是使著勁演呢，但現(xiàn)在演出我還納悶怎么不出汗了，真的不用那么使勁了，年輕時使著勁演激情，現(xiàn)在能說來就來了。雖然不知道我能演到什么時候，但每場都會面對新的觀眾，讓李白和大家一起穿越時空相識于臺上臺下，我很珍惜?！比昵?，濮存昕就曾意味深長地說過：“是時候與這個角色告別了?！钡苍恢挂淮瘟髀冻鰧畎走@個角色的眷戀，“李白和哈姆雷特一直是我哪怕演過百遍也不厭倦的角色。”如今，李白性情中的單純和上天入地的極端行為都被濮存昕調(diào)和得舒適從容，何時說再見，他自己也是了猶未了……

歷史重疊于12月10日，這30年的人生閱歷對于濮存昕來說是花錢買不來的。雖然此輪演出因為疫情而中斷，原來打算一氣呵成的“《李白》30年分享會”也好事多磨，終于在12月5日舉行，60位青睞會員也有幸參與其中。那一天，濮存昕其實并沒有想像中的意難平，他甚至透露，自己對于這場活動，開始是有點抗拒的?！斑B續(xù)演出，要保持一個好的狀態(tài)不容易，下午分享會、晚上演出，我是有擔(dān)心的。”但當(dāng)看到觀眾為了傾聽主創(chuàng)的心聲，有的是一連兩天走進劇場，有的則是下午晚上連軸轉(zhuǎn)，他也就釋然了?！叭司驮诋?dāng)下，這個劇場是1956年蓋的，那時我們勒緊褲腰帶沒飯吃，而今天愛看戲的人進場，愛演戲的人在臺上，外面車水馬龍，究竟有多少人會關(guān)心周末的下午還有這么一場活動。戲是什么？閑人之事，大家來看戲是閑情，觀眾不是來上課的，一出戲能做到讓在場觀眾過目不忘，甚至陪伴他們整整三十年，能夠這樣去影響人的精神生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。”

現(xiàn)在一道褶子也不用畫了，我的年紀(jì)比李白要大了

今年演出，每晚登臺前，濮存昕都是護膝、髕骨帶、膏藥，一通操作。有一天，他甚至去問導(dǎo)演唐燁，舞臺上的月亮是不是變大了，因為那幾步走對他來說已經(jīng)有點困難了。如今，68歲的他已經(jīng)超過了李白的年紀(jì)，熟悉他的人都會為其在下半場劇中大幅度的舞劍動作捏把汗。但其實，在濮存昕看來，身體的負荷遠不及對表演狀態(tài)上的擔(dān)憂，“這樣的戲，真正投入創(chuàng)作時，是要從世俗生活中脫離出來的，這個戲大家的配合都已經(jīng)固定了，這里面還能不能讓我們有新鮮的感覺？也就是那種即興的狀態(tài)，30年的定勢，似乎已經(jīng)有一點牽一發(fā)而動全身了。我們剛來劇院的時候，不理解《茶館》這個戲演到那種節(jié)拍感多一步少一步都不對，而演到今天，《李白》這個戲已經(jīng)跟《茶館》差不多了。我們自己知道節(jié)奏板眼的精確性在哪，是要按著板眼走，但是創(chuàng)作的那種趣味感同樣不能少?！?/P>

劇中，李白身著一襲白衣、伴著一輪圓月獨自捋髯的畫面，被很多人稱作“月照詩魂”，如果說當(dāng)年還需要在臉上畫一些褶子，刻意去營造那種滄桑感，濮存昕說，“現(xiàn)在一道褶子也不用畫了，而且現(xiàn)在我的年紀(jì)比李白要大了，據(jù)說他是62歲去世。原來還需要使勁地去掩飾年輕，去尋找，去追著李白，現(xiàn)在的感覺是他已經(jīng)不在了，留我一個人走了。”至于獨自對月的畫面，濮存昕的理解是，“沒有人跟他對話，只有月亮，大藝術(shù)家、大文學(xué)家、大哲學(xué)家、大科學(xué)家通常都很孤獨，那時的李白，正是這樣一種孤芳的狀態(tài)。但我們自己不能這樣，我們要知道，自己應(yīng)該還有進步的空間?！?/P>

【主創(chuàng)談】

龔麗君：宗琰和李白，不是柴米油鹽、小情小愛，他們是精神伴侶

當(dāng)年畢業(yè)剛進劇院的中戲人藝合辦87班集體參與了《李白》的演出，其中唯一演上主要角色的就是龔麗君，而且和濮存昕的夫妻檔一演就是30年。“1991年我們?nèi)嗌狭诉@個戲，所有男孩站大兵，（陳）小藝年齡小，演了小紀(jì)剛，我年齡大就演了夫人。好戲滋養(yǎng)演員、滋養(yǎng)觀眾，《李白》就是這樣的戲。但這個戲不是一上舞臺就成功，演員是需要時間沉淀的。剛拿到劇本時，我就像是一個沒有畢業(yè)的小學(xué)生，不太能懂，隨著時間的推移，慢慢開的竅。宗琰和李白，不是柴米油鹽、小情小愛，他們是精神伴侶。宗琰是李白的紅顏知己，啟宏老師想寫空靈和不舍，我覺得是成全，宗琰要成全李白，她對李白也有不理解，李白有自己的志向，但宗琰有她的智慧，她用她的智慧去支持李白的志向。最后的論詩，李白去心已定，但宗琰用對生活的感悟去成全他。宗琰是一個智慧女性，也是啟宏老師對女性的贊美，寫出了一個完美的女人形象，生活中很難找到這樣的人?！?/P>

何冰：如果說濮哥不再演這個角色，那么這個角色可能要在紙上躺一段了

30年是一個不可超越的成就，我進劇院排的第一個面對觀眾的大戲，就是《李白》。那出戲我經(jīng)歷了很多的第一次，經(jīng)歷了濮哥那一次痛苦的掙扎，此前他在我們心里可是大哥；第一次見到呂齊先生這樣的表演藝術(shù)家，他從進排練廳到最后演出沒有任何區(qū)別，他的人物早在進排練廳前就已經(jīng)尋找完畢了，我多渴望能達到這樣的狀態(tài)；蘇民先生是我的老恩師，昨天還在課堂給我們考試，今天突然就在排練廳給我們排戲了，我們從師生關(guān)系一下變成了同事關(guān)系，這也很神奇；郭啟宏先生那時還很年輕，他也和我們一起在尋找，讓我明白了這個人物在他的世界里，在排練廳的世界里和未來的舞臺上不是一個人物，這都需要一個痛苦的過程；蘇民和濮存昕是父子，如何一起工作，這些都給我印象很深……

濮哥和李白相互滋養(yǎng)相互成長，用30年的時間完成了一個個人演藝生涯中偉大的角色，而且成為了人藝的一塊牌面。30年要經(jīng)歷多少觀眾，有老觀眾的回憶，有新觀眾的慕名，都要和觀眾達成一個劇場里的契合和共鳴。一個演員有多少個30年，我也常常想我怎么就沒這么一個戲呢，可見堅持的重要。這個角色會鼓舞和警示著劇院的后輩，看到一個演員創(chuàng)造的過程，一個角色是如何伴隨一個演員學(xué)養(yǎng)的增加，角色的豐富。濮哥在生活中是一個非常溫暖的人，他不是一個個性張揚的人，不是喜怒特別形于色的人，而且性格敦厚。而李白顯然不是這樣的，當(dāng)他拿著包袱扔向后臺的時候，以及最后充滿詩意地往臺上一站，這都是他在排練廳一點點自己尋找出來的。而且他演這個角色，那么復(fù)雜又那么簡單，李白像個孩子一樣，他處理不了這個世界，他是詩仙，人間的事他是處理不了的。這一點也極像濮存昕本人，他這么多年也是在用最簡單的方式、最純樸的感情和最純真的態(tài)度在處理著他和這個世界的關(guān)系。

啟宏先生有句臺詞，用我自己的話說就是李白知道中國字排列的密碼，而濮哥也用一場一場的演出知道了臺詞排列的靈性，臺詞從他嘴里說出來就那么好聽、詩意盎然，這都是30年點點滴滴做到的。劇中還有大量的形體，我們那會年輕，我就一句臺詞，那叫一個輕省，十點多散了戲，洗了澡出去買方便面，那時濮哥住空政大院，無數(shù)個冬天的晚上，我都看到濮哥戴著毛線帽子穿著絨衣，圍著劇院周圍跑步，這一幕我現(xiàn)在都還記得。

他用30年的時間創(chuàng)造了這樣一個角色，這些營養(yǎng)和能量可以在其他戲里繼續(xù)展現(xiàn)，如果說濮哥不再演這個角色，那么這個角色可能要在紙上躺一段了，等待著下一個有緣人去解釋。對濮哥而言，在精神上與李白共同遨游了大半輩子，對自己對觀眾都是一件非常有幸的事。

標(biāo)簽： 李白 濮存昕 一個 這個 我們 角色 演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