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源:北京日報 時間:2021-07-09 15:40:31
戲劇導演黃盈眾多作品里具有較高辨識度的“新京味兒”話劇,《棗樹》《鹵煮》《馬前馬前!》《打開一九九〇》等,常會借助衍變的時代,觀察人物起伏的命運。同時,他愛用充滿假定性與游戲感的手段豐富舞臺呈現(xiàn),話劇《未完待續(xù)》《西游記》《語文課》《點心》等皆是如此。由他導演、編劇(徐蔚昕聯(lián)合編劇)的話劇新作《福壽全》,實現(xiàn)了將上述兩方面的有機統(tǒng)一。
臺前樂與幕后哭
話劇《福壽全》用幾個時代的橫剖面,勾勒兩位相聲演員張長福、李延壽的一生,帶出相聲藝術(shù)的發(fā)展歷史。兩人在借鑒傳統(tǒng)戲曲“出將入相”概念打造的舞臺空間里,無數(shù)次“上臺鞠躬”,使出渾身解數(shù)逗樂一茬茬的“衣食父母”,臺下觀眾停停走走,始終不識幕后“起承轉(zhuǎn)合”的百般滋味,可謂淋漓盡致詮釋出何為“人生如戲”。
清朝末年,窮人的孩子長福與富家小少爺延壽,在老北京的胡同口相識,跟著師父學相聲的長福當起延壽的老師,兩人苦樂相伴,一道踏上學藝之路。長福認識延壽的表妹之桃,少男少女互生情愫。
民國時期,長福與延壽結(jié)伴跑江湖,走南闖北遍嘗“平地摳餅”的賣藝辛酸。他們在天津大碼頭站穩(wěn)腳跟,從街頭演進茶園,事業(yè)風生水起。長福如愿以償迎娶了之桃,延壽的日子也過得瀟灑快活。兩人甚至提升了相聲在曲藝中的地位,獲得“攢底”表演的機會。可是某次演出當天,之桃遭遇難產(chǎn)事故,造成一尸兩命的慘劇。
相聲界不乏藝人強忍喪親之痛,堅持上臺逗笑觀眾的例子——侯寶林、馬三立等都曾在至親去世或重癥難治時,故作輕松登臺表演,凸顯“戲比天大”的分量,也在一定程度上說出這四個字的殘忍。劇中長福同樣如此。不過站在臺前的他,沒有按照原定計劃,與延壽你一言我一語演繹傳統(tǒng)相聲《福壽全》,而是不受控制地講起與妻子的相遇、相愛、相離,延壽動用不少招數(shù),也沒能把他拉回軌道。
二人要表演的傳統(tǒng)相聲《福壽全》,說的是相聲藝人為了鈔票,在超級富翁大管家的慫恿下,愿意扮成離世富豪的“孝子”,完成披麻戴孝、打幡、痛哭“爸爸”等系列送葬儀式。這個活計關(guān)聯(lián)早期相聲藝人“撂地”表演謀生計的艱難,他們中的有些人為了討口飯吃,不得不替人哭喪,本質(zhì)上屬于舊社會里的窮人代人盡孝。如今,這段相聲已成經(jīng)典。
說回話劇《福壽全》。臺上臺下、相聲內(nèi)外盡管都涉及白事,但茶園里的觀眾只想瞧著段子里哭“爸爸”的“孝子”找樂,哪會在意演員是否真的死了親人。一群人把兩個人趕下舞臺。自此,意識到生命荒誕的長福銷聲匿跡,延壽繼續(xù)以相聲為業(yè)。
時間來到上世紀八十年代,延壽被時代塑造成著名相聲藝術(shù)家,長福始終下落不明。兩人再度相見,是在生與死并存的醫(yī)院。兩鬢斑白的他們,生命都在接近終點,不過在病房里拿彼此經(jīng)歷當相聲說起的時刻,兩位老哥們兒像回到了過去的歲月。
共同學藝的童年時期,搭伙賣藝的青壯年階段,他們曾平躺在舞臺上交心,希冀通過深度溝通,化解生存之苦與生命之痛。舞臺上空的攝影機以上帝視角俯拍,同時借助即時攝影技術(shù),將兩人共有的理想與各自的抱負,直觀展現(xiàn)在話劇觀眾面前。兩人久別重逢的時刻,這種同步完成拍攝與呈現(xiàn)的影像手段再度登場,只不過兩張被放大的面孔看在觀眾眼里,寫滿了對于過往的釋然。觀眾審視的對象,跟著從演員變成自身。
一邊笑與一邊活
每個人活到最后或許都會承認,時代就是羅大佑在歌曲《滾滾紅塵》中唱過的“翻云覆雨手”。我們的命途,其實都由時代寫就。區(qū)別在于,它對少部分人特別用心,書寫得驚天動地,對于其余的大多數(shù)則是漫不經(jīng)心,潦草涂畫而已,或者干脆當作廢品毀掉了事。
由是,這臺話劇表面上說的是兩位相聲演員的命運之旅,其實道出了很多人的一生。人前歡笑人后垂淚的反差,世間比比皆是。如果生命無法福壽齊全,或者說求“全”只能是一種執(zhí)念,我們應該怎樣活下去?黃盈給出的“一邊笑,一邊活”,或許是最好的答案。
這種生活態(tài)度,在黃盈的其他作品中也有反映?!稐棙洹分薪址秽徖镏g和睦的關(guān)系,如果能被那棵年頭不小的棗樹一直見證,固然極好,但這也意味著他們的居住環(huán)境與生活條件將會一成不變,大伙終歸要以發(fā)展的眼光看待人生?!尔u煮》里留在很多人記憶深處的味道,在一爿小店變成多家分店之后,也許不再那么濃烈純粹,但好食這口的人們,不會因此拒吃鹵煮。
《打開一九九〇》則依照電影平行蒙太奇手法,將1990年與2019年兩個時空并置呈現(xiàn),交錯講述北京大雜院里長大的三個伙伴的少年往事與中年心事,帶出老輩人的開朗豁達與當代人的悲觀脆弱。最終,2019年的人們,從1990年的歲月里打撈出笑著面對劫難的勇氣。
假定性與游戲感
2019年年底,閻鶴祥曾作為綠葉,在郭麒麟主演的話劇《牛天賜》中出演“門墩兒”。他的戲份雖然不多,留給觀眾的印象卻很深刻,也間接促成了與黃盈的初次合作,讓他有了首部主演的話劇作品。作為相聲演員,閻鶴祥深諳這門藝術(shù)的精髓,此次本職工作與角色身份的合一,讓他演起張長福來非常得心應手。
李延壽的扮演者王繼濤,出演過《鹵煮》《馬前馬前!》《打開一九九〇》等多部黃盈的戲劇。他是名大票友,出演話劇之外,以藝名“信浮沉”說相聲、唱京劇,在票圈較有名氣。他此次與閻鶴祥搭檔“說相聲”,很有點勢均力敵的意思。我捧你逗、你推我就的言語交鋒中,制造了許多笑料。
該劇時間跨度超過80年,各個年代與長福、延壽發(fā)生交集的人物加起來,數(shù)量有20余個,包括父母、師父、師母、老板、軍閥、流氓、記者、護士等等,道出不同時代下的眾生群像。這些角色由兩名男演員松天碩、高了與兩名女演員潘藝琳、袁悅悉數(shù)包辦,他們拿起一樣道具,或者做出一個側(cè)身的動作,時空便可能瞬間流轉(zhuǎn),他們的身份也發(fā)生變化,稱得上充分利用了戲劇的假定性,充滿游戲精神。
比如高了妙用半身男裝半身女裝、半邊胡須半邊腮紅,以兩個正側(cè)面形象交替出現(xiàn)的方式,同時演活了長福兒時的師父與師母,令人忍俊不禁。
閻鶴祥與王繼濤扮演的雖然是固定角色,但一樣玩得不亦樂乎。兩人把扁平的小型無腦袋布偶掛在舊式斜襟長衫的外面,便成了天真爛漫的孩童,與《牛天賜》中郭麒麟巧借小人偶扮嬰孩,可謂異曲同工。
演員在服化道的幫助下,在舞臺上一邊游走一邊變身,施展十八般武藝,貫穿于黃盈的創(chuàng)作。黃盈的成名作《未完待續(xù)》的舞臺空空如也,所有的秘密藏在兩個行李箱內(nèi),演員打開行李箱,同步開啟大千世界?!饵c心》的劇情雖然單薄,但舞臺趣味盎然。該劇的大量場景與道具,由演員用拖把與純水現(xiàn)場畫出,使用完畢自動消失,一次性卻是純天然,絕無可能帶來污染。
游戲感還體現(xiàn)在與觀眾的互動上?!墩Z文課》演出時,觀眾通過幾次答題,與演員一起重溫了學習語文課程的點滴?!陡廴费莩霈F(xiàn)場,2021年的話劇觀眾,在即時攝影技術(shù)的幫助下,“變成”了民國時代天津茶園里的曲藝觀眾,他們因此有了見證并“改寫”兩位主人公命運的切身體會,更對無常又堅韌的生命,作出辯證思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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